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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语别裁
传统历史的资料
家谱不但是为个人,而是为一家一族的宗法社会观念而存在;它更高的价值,在于其中有很多宝贵的资料。尤其在历史这方面,寻查个人的史料,像岳飞、文天祥这些人的传记,就是从他家乡中的家谱里,找出很多真实的资料与记载,这些资料在历史上很重要。换言之,家谱家乘,就是它这个宗法社会的一个小的历史。我们常说,大家都是黄帝子孙,就是各家循家谱研究,追溯到最后,黄帝是每一家族的根源。发展下来,就表现了“兴灭国,继绝世”的民族观念。
另一点,“兴灭国,继绝世”的观念,也可以说是中国人文的侠义道精神。侠义的义,是义气的意思,也是从这个精神来的。我曾经提过,仁义的“仁”字,在世界各国的文字中,有同意义的“同义字”。但是侠义道的“义”字,在世界各国文字中,都没有同义的字,只有我们中国文化讲侠义、义气。这是对朋友的一种精神,为了朋友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。朋友死了,应该对他的孩子负责教养,培养教育到长大成人,成家立业。甚而有的公私机构,对于员工的遗孤,都还照顾培植。当然,现在社会这种情形比较少了。过去我就看到好几个朋友,这样照顾亡友的孤儿寡妇,一直到孩子长大成家为止。这种侠义的精神,路见不平的,帮助人的,看见孤苦给予援助,就是根据“兴灭国,继绝世”的精神发展出来的。
我们了解了这个道理以后,由“兴灭国,继绝世”的观念再发挥起来,就构成了我们这个国家民族文化许多与众不同的优点。尽管我们看见现在的这个社会,都感叹世风不古,好像特别势利、讲现实。但是据我所了解,凡是中国人,先天的在血统里面,下意识中,还是保存了这种“兴灭国,继绝世”的精神。只是因时代不同,教育方法不同,知识范围不同,而有衰微之征。一旦我们的国家民族,恢复到祥和安定,注意礼义教育的时候,我们的这种民族精神,是不会变的。常常我们在接触外国朋友时,就会反映出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。比如有一次一位美国朋友,在我家过中国的新年。谈笑中他说,有人说美国人有优越感,其实很冤枉,他曾经到过世界各国,据他研究结果,优越感最强的是中国人。我说我承认,而且我说你也不必再说了,你认为我是中国人中民族优越感最强的一个。他听了哈哈大笑,他又说,万一有一天,我的国家和你的国家成了敌国,而我们两个在战场上相遇,你将怎么办?我说,我会开枪打你,万一你死了,我也会抱了你的尸首大哭一场。打死你是因为你是我国家的敌人,大哭一场因为你是我的朋友。这虽然是说笑话,但我们自己研究我们的民族特色,有许多与世界各国文化所不同的特点,这些都是要特别注意的。也是讲《季氏第十六》这篇书之前,要特别先提出来的。
侵略者的遁词
现在讲到正文:
季氏将伐颛臾。冉有、季路见于孔子曰:季氏将有事于颛臾。孔子曰:
求,无乃尔是过与?夫颛臾,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,且在邦域之中矣!是
社稷之臣也,何以伐为?
另一段鲁国的季家,已经说过多次,不再介绍了。当孔子时候,季家三兄弟将政权、军权、经济权都掌握在手里。虽然还不敢推翻鲁国的王朝,而鲁国的国君等于是傀儡。这次季家准备去侵略颛臾这个小国家。孔子的学生冉有,在季家等于是文人而兼武职带兵的,是季家的家臣。因此这一天和子路两个人来看孔子,向孔子报告,季家将有事于颛臾。这句话在古人的文章很简单,其实事情并不简单。冉有与季路为什么来的?他们不是不知道季家有侵略这个小国的野心,想并吞颛臾。但是他们两个人受了孔老夫子的影响,又是孔子的高材生,内心的看法,觉得季家这件事不对,而且做出来了,一定要挨老师一顿骂。可是这两个人到底不是孔子,季家这样做,似乎也未尝不可,并没有坚决反对;但又怕孔子知道以后吃不消。于是两个人来试探孔子的意向,两个人很妙,很滑头的联合起来看孔子。当然一开头不敢报告这件事情,先说一些别的事,最后才顺便提起,说季家将对颛臾有事情,有问题。到底什么事情?什么问题?没有讲,完全外交辞令。
孔子是明白人,一听就懂了,马上告诉冉有,叫他的名字,冉求!这件事情,恐怕你太过分了,要不得的,这是一种很大的罪恶。颛臾这个国家,是五百年前周武王分封诸侯建立的国家。当时在中国东方的边疆,还没有开发的民族,由他管理,而且有四五百年的历史,包括在中国的版图以内,是社稷之臣。(那时所讲“社稷”这个名词,等于现在的国家;那时所讲的“国”,等于现在的地方单位。)这里孔子是说颛臾这个国家,也是周天子所领导的天下的一分子。“何以伐为?”怎么可以出兵去打他,侵略他,企图吞并他的土地呢?这里称“伐”,是因为古代战争的名称,因性质而不同。征与伐是有分别的,所谓伐是对方不对,或者下面叛变,出兵去打他,称为讨伐。所谓伐罪,他有罪才可讨伐。颛臾根本是先王所封,有他的历史背景和地位,是东蒙之主,而且没有错,不过现在衰落了,怎么可以出兵去讨伐他?没有这个道理。
冉有曰:夫子欲之,吾二臣者,皆不欲也。
这是冉有在推卸责任。他本来是怕挨孔子的骂,先来备案的。他说,这没有办法,我们的老板要这样做,我跟子路两人,实在没有这个意思。我们吃人家的饭,不听人家的怎么办?其实这是冉有推卸责任的话,这里我们有两点可以看出来:
第一,看到孔子的教育精神。当时并没有党派的组织,但是孔子的弟子们,事无大小,对于孔子有宗教性的崇敬;也有现在对于政党组织政治性的尊重。每一件事不敢不向他报告。而孔子是一个平民,既无组织,又无权位,只是一种道德的感召,学生们不敢骗他。但是这件事情,非骗他不可,怕他不同意。第二,孔子与季家之间的关系对季家无所谓;而冉有、季路不同,他们是孔子的学生,同时在季家是家臣。这个举动,等于现在一个具有国际性的举动,他们怕将来的后果会挨骂,将来历史上会怎样批评更不知道,事情很严重,所以来向孔子报告。
而孔子即刻根据历史文化的道理、宗法社会的精神,告诉他们不可以这样,他们两人于是推托了,说是“夫子欲之”,自己并不想这样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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